吃过早饭,几个乡邻正聚在我家的大门前聊天。我远远地看着一个人挑着一个担子晃晃悠悠地从村口的大路上向我的屋场走来,走到我家的屋檐下一看,原来是个修鞋的,他的担子一边是补鞋机,一边是一个沾满油污的木箱。这个补鞋匠我认识,他是镇街头的老苏,墟天常在街头一角摆补鞋摊,平时也常往乡下跑。他一见我,忙递上一根富健烟,又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火,之后,与我招呼说,宁老师,你家就在这里呀,我今天送艺下乡……
“送艺下乡”,这话还真是幽默得堂而煌之了。不错,补鞋也是一门技艺。我说,那你就在我家屋檐下送你的技艺吧,放心,我不收你的摊位费。我搬了一把矮凳子给他坐。
他就在我的屋檐下摆开他“送艺”的家什:补鞋机、剪刀、钻子、针线、皮胶等,不一会儿,他就扯开嗓子喊开了:补——鞋——喽,声音像破锣。
我们几人在屋里打牌,屋外不时传来鞋钉敲进鞋跟的声音,还有麻线纳过鞋底的声音,还有粘合胶的小罐扑地一声被撬开盖子的声音,还有补鞋机车过鞋面的声音,还有他与那些要补鞋的女人讲价钱的声音……当然,各种臭鞋散发出的味儿混合在一起也不时从门窗里飘进来。
做补鞋匠虽然不要什么样本钱,但并不多,我们赶墟时,偶尔可以在街头的角落看到两三个。补鞋匠是属于三教九流的,做补鞋匠首先要放得下脸面,像老苏这样挑着修鞋的行当下乡“送艺”的更少。乡下人劳动量大,上山下地,鞋子容易坏,但都要拿到街上修,也多有不便,乡下人需要修鞋匠,老苏也许明白了这一点,下乡修鞋,送艺上门,真是给坏了鞋子的乡下人送来了及时雨。
洗牌时,我不时出门去看看补鞋的老苏,只见他的腿屈成一个作坊台,上面垫了一张塑料布,在那里精心侍弄各种破鞋子;没有洗尽的鞋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令他想起被洪水冲毁的土地,老苏的家境我知道,他家是闽南迁过来的,分的土地不多,前年大水,他家成了重灾户,现在两个孩子在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因此,那修鞋的行当几乎成了他一家人吃饭和孩子读书的依靠。他宁愿膝头不断长出破鞋子,他宁愿破鞋子的气味盖过土地的气息。看着他忙碌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想起自己也曾穿过加了补丁的鞋子行走人生之路,这是恰到好处的废物利用。我感到一种最低下的艺人的卑微和崇高,心里对老苏的崇敬之情没然而生,觉得他手里侍弄的那些旧鞋是游走在神话之上的宝物。
中午了,我请老苏在我家吃饭,老苏很感受动要付我饭钱,我说别客气,我今天看到你,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你给我们乡下人送来了许多便利,你今天修好了那么多破鞋子,他们都很感激你,你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老苏吃完午饭又开始忙,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了,才挑着他的行当回去。
许多领了修好的鞋的人目送着他消失在暮色里,嘱托道,老苏,走好啊,常来给我们补鞋子呀。那话语里包含着多少期待。修鞋匠留给我们的又是多少美好而温馨的记忆。
乡路上,又该留下多少泥泞的走过岁月的熟悉的鞋印。
上一篇:想到《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