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预言家,也没有特异功能,对玄秘、幽邃的古典哲学浅尝辄止,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有一些事儿总会发生。
路上的药渣
豆村不是轻易可以读懂的,它是我的《圣经》。呱呱坠地时,我就开始读这本大书了,几十年后依然还在读。不,是朝圣了。在远离豆村的日子里,我每次回到那块土地上,都是怀着朝圣者的心情。那本书实在是太厚重了,我怎么都捧不起来,豆村所有的人也捧不起来,只能像虔诚的信徒,将整个身心匍匐下去,一直匍匐到泥土里去。
我最早从那本书中嗅到的,不是花草的清香,而是一种幽冥的气息,但我不敢把它说出来,怕说出来犯忌讳,挨骂。祖母就曾数落过我,年纪小小的,才见过几个日头呀,就敢说破嘴话。是的,豆村人是不兴说死的,一个人要是死了,人们只是说他(她)走了。后来追想,“走”这个字实在太微妙了,就跟庄稼差不多,走了一茬,又来一茬。还有老屋梁上的那窝燕子,也是老的走了,新的又来,何曾“绝”过呢?
但我还是觉得,有一些即将发生的事儿,并不像人们期许得那么尽如人意。譬如,我就时常在野道上发现一堆、一堆的药渣,宛如一颗颗黑色的地雷,随时都可能引爆一个生命。这不能怪我杞人忧天。我那时尚处在懵懂的年龄,忧天似乎不是我的事,我只知道那一堆、一堆的药渣不是好东西,它们被人们鬼鬼祟祟地遗弃在陌路上,肯定有着某种不愿示人的隐秘。乡村就是这个样子,它习惯于把自己的疼痛深深地隐藏起来,从不在人前流露。一个重病缠身的人,白天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装作有说有笑的样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把病魔悄悄地放出来,剧烈地喘息、咳嗽,痛苦地呻吟。这似乎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他们的愚昧,那委实是一个时代的错。时代病了,人们只好跟着吃药。说是药,其实也只是一些廉价的草药,趁着夜色躲在草屋里慢慢地煎熬。一张张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煎着熬着,有的人便撒手而去,留下的那只药罐还在火上扑扑冒着热气。
说句实话,我害怕乡村的秋天。春天人们忙着播种,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慢慢地煎药;夏季就更忙了,许多活儿都等着打理,连走路都得小跑,哪里还有工夫去伺候病呢?只有等到场尽地光的秋后,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小镇上的中药铺胡乱地抓回一些草药,躲在黑夜里煎熬。因而,乡村秋天给我的感觉,总是弥漫着草药的苦味。这时的农副产品商店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前来买药罐的人络绎不绝。当然,陌路上的药渣也多了起来,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弄得走路的人都特别的谨慎,生怕一不留神踩到了药渣,把什么病带回家来。
我害怕秋天还有一个原因,村里的一些人走的时候,多半是在这个季节。有些人昨天还在一边呻吟,一边熬药,他们希望能走出这个季节,等到春天来了,好再种一茬庄稼,或者把漏雨的草屋整修一番。然而,他们的愿望还是落空了,该走的时候,谁都无法挽留。因此,秋天的豆青山就显得特别的慷慨和仁厚,来一个,收一个,那暗红的鸡血土仿佛就是一个个亡灵最温暖的居所。
几年前,柏凹村的水宽曾从我家借走一只药罐,后来一直没有还。其实我母亲也不希望他还,还了不吉利。三年后收稻子的时候,水宽送来了一水瓢红枣,算是表达谢意。我母亲叫他心放宽些,心宽能去三分病。水宽点点头,则把话题引开了,说是顺便来借把镢头使使,他家那块自留地旁边有一棵野桑,风吹着长,欺庄稼,每年起码得少收一两斗谷子,想把它刨掉。我母亲问他,要不要你二哥(我父亲的称呼)搭把手?水宽说,不就是一棵树嘛,平时一百多斤的担子我不照样挑。水宽就是这么个秉性,争强好胜。这也难怪,他家孩子多,吃口重,一家人在刀刃上过日子,不容易。当时,我看着水宽扛着镢头远去的背影,踉踉跄跄的,鼻子就有些发酸。
几天后,水宽终于把那棵野桑树连根刨掉了,但他人也着实累得不轻,坐在田堘上大口地喘息,脸色可怕得像一张黄裱纸。就在离水宽不远的地方,我发现了一摊带血的粪便,黑乎乎的,上面爬满了红头苍蝇。我知道它是水宽刚才留下的,那是他家的自留地,一泡尿也是好的啊。就在那一刻,我仿佛嗅到了一缕不祥的气息,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久水宽就走了。
忙着搬迁的鸟
豆村是鸟的天堂。
鸟喜欢豆村是有原因的,树多。宅旁有桑、槐、楝、枣,山上有松、柏、朴、榆,杜梨和乌桕多长在豆青河畔的红土崖上。豆村就被这些树木一层层地包裹着,从远处看不见人家,只能凭借着一缕缕炊烟来辨认。树多引鸟。我能够叫得出名字的就不下几十种,最常见也最多的是喜鹊(包括灰喜鹊)、白头翁、斑鸠、红嘴鸫、水翠、霸王黑、白鹩。至于麻雀,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你别以为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谁都可以胡来,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鸟也有鸟的潜规则,什么鸟栖什么树,占多大的地盘,它们之间仿佛是有君子协定的,一般都不会违约。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有时鸟们为了争夺领地,或者争夺交配权,偶尔也会大打出手。在“武戏”尚未上演之前,它们先是造舆论,或曰叫阵,骂街,像西方政坛人物为了选举一样打口水战,如果一方将另一方的气焰压了下去,就不必再诉诸武力了。动武是迫不得已的事。两只或是一群势均力敌的鸟,打斗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它们从天空打到地下,再从地下打到天空,谁也不会顾惜自己的羽毛。直到一方败阵落荒而逃,得胜的一方在欢庆一番之后,村庄才能够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家门前有一棵槲栎,用“参天”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夏天投在地上的凉荫,足有亩把地那么大,这在十里八乡是罕见的。据我祖父回忆,打他记事的时候起,槲栎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当初槲栎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就像现在的祖父也不是当年的样子。这只能说是错觉。其实错觉也有它的妙处,使人忘掉似水流年,一天天慢慢地老去。祖父就是如此,他庄稼种不动了,见天坐在槲栎树下,手里捧着个尺把长的烟杆,有一搭无一搭地吸着,像一尊佛。要不,就看树上的鸟儿。春天到了,他会向我们报告今年哪种鸟来得最早,秋天呢,自然是哪种鸟走得最晚,为此他常挨我祖母数落,骂他像鸟一样吃粮不问事。挨骂的祖父也不争辩,依然坐在槲栎底下吃他的烟,看他的鸟。祖父的这种性情,决定了他也像那棵槲栎一样长寿。
槲栎虽大,但不是豆村所有的鸟都有资格分一杯羹的,它成了喜鹊、霸王黑和斑鸠的世袭领地。我无意中发现,那朝南的一枝始终由霸王黑占据着,喜鹊习惯于把自己的巢筑在北枝上,斑鸠则只能屈居最下一层。这三种鸟仿佛达成某种默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我小时候喜欢听鸟鸣,那是我最早接受的音乐教育,可谓无师自通。(如今细细琢磨,凡是“天籁”的东西,都不可教,它与我们的心灵之间原本就有一条秘密通道,你只要别让杂物把它堵起来,那“天籁”自会随时随地地造访你。)斑鸠是个不错的气象预报员,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只要它“咕咕”一叫,次日必有一轮胭脂红的好太阳。喜鹊是一种无忧无虑的鸟,嘴碎,整天没完没了地说好话,但好话说得多了,人们反而觉得无所谓。霸王黑只在五更时分才鸣啼,此鸟一叫,满村便响了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一波接着一波,像海潮一样漫上来,再退回去。因此,霸王黑又叫“五更鸟”。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九六四年。这年夏天,我家来了一位操着山东口音的社教干部,阴沉着脸,好像谁都欠着他债似的,我父亲恭恭敬敬地给他倒了一碗水,他连接都不肯接。此人站在我家的院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然后指着四间新盖的草房问,看来全村就数你家的房子好,哪来钱盖的?父亲小声解释道,我会打猎,打了大半辈子了。社教干部“嗯”了一声,并不作答,又把锥子一样的目光投向门前的那棵槲栎树,阴声阴气地问,这也是你家的?父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有根据吗?父亲仿佛预感到了有些不妙,但还是如实相告,大意是,我家是豆村的老住户,少说也有一两百年了。社教干部摆摆手,打断父亲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解放前是不能算数的。说完便扬长而去,留下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悬念。
一连许多天,父亲只要一捧起饭碗就朝那棵槲栎发呆,有时还伸开双臂搂一搂树干,但总是搂不过来。太粗。有一天,他把松岗村的袁木匠找了来,问他愿不愿买下这棵树。袁木匠掏出皮尺量了又量,直咂嘴,一口一个好料、好料的。在我的印象里,这袁木匠早就相中我家的这棵树了,曾三番五次地劝说父亲,把这棵槲栎卖给他,保证不会有亏吃,可是每次父亲总是说,这是祖树,卖不得,卖不得的。袁木匠也不勉强,说,就怕夜长梦多啊!这不,噩梦说来就来了,吓得袁木匠不敢再提买树的事了。
不知道父亲和袁木匠说的话,槲栎树上的鸟儿听到了没有,我想它们是听到了,并且还听懂了,不然,平时吵吵闹闹的鸟儿,怎么突然间全暗哑了呢?我留心观察过,其他树上的鸟并没有什么异常,该怎么叫,还怎么叫,惟独槲栎树上的鸟沉默不语,死一样的寂静。看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更让我纳闷的是,只一个晚上,槲栎树上的鸟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空巢。它们为什么要走?又去了哪里呢?似乎没有人能说清楚。
数天之后,槲栎树就倒下了……
从此,豆村也不再是原来的豆村了。
狐媚的春天
迟疑、暧昧是春天惯有的性格,时阴时晴,乍暖还寒,仿佛在考验着人们的耐心。即便如此,春天来临时也是还有迹可循的。
那便是风了。
“吹面不寒杨柳风”。其实,对春风最敏感的不是诗人,而是那些吃草的牛羊。我这么说,可能对诗人不敬,但只要不是出于成见和无知,谁都懂得人对自然的感知度远远比不上一片树叶,或一头老实巴交的牛。当春风尚在远方徘徊时,圈里的牛羊就嗅到了它的气味,这时你再给它们添加隔年的草料,它们常常表现出一种漠视和冷淡,即使吃,也吃得没精打采,阳奉阴违。这并非因为它们不饿,但更“饿”的恐怕不是胃囊,而是被春风悄悄唤醒的本能。
一到春天,生产队饲养员蔫二叔就特别的谨慎,一遍遍地加固牛栏,半夜给牲口添草料时,还得仔细检查一遍。然而,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一头黑牯还是破栏逃跑了,害的蔫二叔四处找。后来在松岗村的牛圈里发现了黑牯,犄角竟折断了一支,那肯定是角斗造成的。
春天的牛是最难管束的,尤其是那些体格健壮的公牛,总是好惹事生非。四月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气息,牛羊制造的许多事端,似乎就是它唆使和诱发的。你看,散落在山坡上的牛,压根儿就无心吃草,尽管那草嫩得滴油,但它们还是烦躁不安地到处游荡,四方张望着,鼻子嗅呀嗅的,似在捕捉什么异味,且不时发出粗犷的叫声。有时一头牯牛突然抬起前腿,将巨大的身躯压在另一头母牛的身体上,剧烈地颤动着,给人的感觉整座山都在摇晃……。此时的鸟也进入了发情期,唧唧喳喳,呱呱嘎嘠地叫个没完没了,成双成对地从这片山林飞到那片山林。繁密的鸟鸣,反而使雨后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那些躲在草棵里的鹌鹑,最是耐不住寂寞,一口一个“好哥哥”,叫得人心里痒痒的,酥酥的,像刚喝下一钵子米酒……。这一切,似乎唤醒了村里青年男女们蛰伏在身体里的最原始的欲望,虫子似地蠕动。
而此时的农活——打秧草,竟为他们的爱情提供了温床。打秧草,其实跟积肥是一回事,就是将嫩绿的野草野蒿成筐成篓的割回来,再把它们踩进水田的泥土里,沤烂了作水稻的肥料。平时生产队劳动都是集体来,集体去,青年男女谈情说爱都碍手碍脚的。这下好了,打秧草使他们彻底松了绑,况且又是春天,你看青年人那种兴奋样子,走起路来像一只只野鹿,身子一弹一弹的,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劲道。况且,此时又是万物复萌的季节,天是蓝的,风是软的,花花草草上一双双蝴蝶款款细语,怎不叫人目迷心醉呢?
每到这个时节,村里那些做母亲的心里就不踏实。前年打秧草时,柏洼村的水舟跟富农麴广家的四丫头搞上了,结果使水舟入党的希望化成了泡影。去年松岗村的夏莲又闹出了笑话。夏莲原本是订了亲的,可她对那个小伙子总是看不上眼,背地里却跟冬山好着。打秧草的时候,夏莲的母亲老是觉得眼皮子跳,于是就格外提防着自己的女儿,不让她和冬山搅在一起,以免闹出乱子。然而,一个人的心你是能看得住的吗?这年的夏天,村里一些细心的人发现夏莲走路的姿势不大对劲了,就悄悄告诉夏莲的母亲。夏母一听惊出一身的冷汗,追问女儿是不是打秧草时跟冬山那个了。问急了,夏莲就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他还能吃了我?母亲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急得直搓手,一双异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夏莲微微凸起的腹部。夏莲被看得心里发毛,不耐烦地说,妈,你老是这样看着我干嘛?母亲气得直想跺脚,但还是忍了,于是就轻声细气地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了?夏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就说,有了又怎样?那门亲事我根本就没同意!母亲这下可慌了神,见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涎着脸皮,在一个黑夜偷偷带着曾经收下的彩礼去了男方家,并且赔了一大堆的不是……
去年我见到夏莲时,她已经成为祖母了。我想问她打秧草的那些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