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你害了,害得我阳痿。”
接到一封读者的信,只有这么两句,吓我一跳,幸亏上面留了电话,赶快拨过去。对方先愣了一下,接着笑笑,说:“我看了你书上写你太太生产的时候,你进去陪,有一生最大的感动,还建议作丈夫的都应该争取进产房。结果,我争取到了,却看到一副惨象。你知道吗?小孩是一船一船来的,不来是不来,一来就一起下船。那天晚上产房里一下进来个鬼叫的、一下又推来个已经看到头的,横七竖八摆了一堆床。我太太下午就阵痛,进去一直不生,也没人管她。她喊渴,没水,我跑去外面的饮水机,居然旁边没杯子,我急死了,只好用嘴含了一大口,再跑回产房,嘴对嘴喂给她,被护士看到了,还骂我肉麻。那里的护士都没人性,孕妇喊,要骂;家人挡了路,要骂;连医生半夜去打个盹,也骂,而且好像骂给大家听──“现在还去睡?出了人命,谁管?也不看看躺着的,高龄产妇,还是第一胎。”叹口气:“我太太就是高龄第一胎,这不是骂给我们听吗?接着护士长又过来骂我,说我为什么给老婆吃人参,怪不得子宫口不开。大概等得不耐烦了,有个小护士居然伸手到我太太下面去掏,狠狠地掏,啪一下子,流出好多水,原来是羊水,说什么这样会比较快。好不容易看到头了,那医生又鬼叫,说位置不对,脸朝上,麻烦了!把我吓得差点晕倒,更可怕的是他用剪刀剪,一刀下去,血就喷出来,剪了一刀又一刀还念念有词地说不能再剪了,已经剪到肛门了。又拿钳子进去钳,已经撑得不能再撑了,还硬往里伸钳子。问题是,头就是不转过来,我大叫!别钳了,剖腹吧!那医生手停住,犹豫了一下,还钳,他那一犹豫,使我更紧张了,大喊!开刀开刀!正喊呢,一个护士跑过来,半句话不说,居然用两手在我太太肚子上推,天哪!她根本像打橄榄球,哪里想到里面是胎儿啊!所幸这时候,头一转,孩子总算出来了。但头是尖的,一直不哭,那医生就提起来狠狠地打,才哭了几声。我心想完了!完了!就算不残也因为缺氧,会脑性麻痹了。却还没能看第二眼,就被赶出产房,说我是最麻烦的家属,看够了没有?是不是还想看别人生?”
他一直说,我没敢吭。
又听他叹口气:”所幸孩子没问题,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好可爱,可是我每次看娃娃的脸,都想到他刚出生的怪样子。更糟糕的是,我每次要跟太太行房,都想到那一刀又一刀喷血的画面。我太太很伟大,就算被剪的时候,也没喊一声痛,但是我痛啊!我痛啊!”说着说着,他突然哭了。
“对不起!我建议错了。”我向他道歉。
2
小时候养蚕,好奇地把蚕茧剪开,看到里面褐色的蛹,心想那茧不过是个小房子,没有必要,于是把蛹放在小瓶子里,只是试了好多次,都成为”死胎”。
后来才听人说,蚕在变成蛾子之后,会吐出酸性的汁液,把茧腐蚀出一个洞,由那里钻出来。那个洞很小,蛾子必须用力往外挤,就在这挤的过程中,可以把体液推向翅膀。翅膀才能展开,也才能羽化。
我没查考这是不是真的,只知道自己前几年养螳螂的时候,看那螳螂不吃不喝许多天,好像瘦了一圈,然后倒挂在枝子上脱皮,从背上一个小小的裂缝钻出来,只见牠挤压扭曲挣扎,好像有着无比的痛苦,但是痛苦过去,当牠再度展翅,就一下子变大了。
3
“人为直立,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最近看生物学的书,谈到人为了站立,颈椎不得不往前移,头不得不往后挺着,加上脑子大、头重,所以容易有肩颈酸痛。又因为直立,上半身的力量加在下半身,造成腰酸和坐骨神经痛的毛病。
更糟糕的是为了直立行走,人的两条腿不能距离太远,骨盆不能太宽,造成生产时骨盆得打开,而有被撕裂的疼痛。
书上还说,其实每个人都是早产儿,就算足月,也是早产。因为女人骨盆太小,没办法等胎儿长大,就得生出来。所以牛羊才落地就能走,婴儿却要过一年才能走;牛羊生下来不哭,人却要死命哭。
也正因为妈妈生孩子时有被撕裂的痛苦,孩子又在未成熟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母体,也有被撕裂的痛苦,所以人是所有生物中最疼孩子、最黏妈妈的。
4
“撕裂”,使我想到年轻时一个女生说的话:
“女人真惨,初夜被撕裂一次,生产又被撕裂一次。”
才说完,那女生又一笑:”不过,因为初夜被撕裂,所以有后来做爱的快乐;就因为生产被撕裂,所以有可爱的娃娃。”
从这儿往远处想,宇宙诞生时有大爆炸,那爆炸会不会是上帝的撕裂?
还有,母亲以她的大痛,把我们生出来;我们经过产道的大痛,来到这个世界。生产有痛、成长有痛(医学所谓”成长疼痛”)、别离有痛、伤病有痛,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疼痛,我们还得面对人生最大的痛──在至爱的哭喊与自己无奈的悲痛中,离开这个世界。
只是,如果疼痛带来的是生的快乐、爱的愉情、重逢的喜悦与康复的欢欣,那死的疼痛,会不会指向另一段、另一世更美好的人生?